天刚蒙蒙亮的时候,起了一夜的雾还未散尽。
湿冷的水汽附着在冰冷的地面,石墙和各处废墟之上,渗出的细密水珠无处不在。
上渊城门紧闭,平日里城墙上守备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。
前来受降的启国军队列阵在城门前,旌旗猎猎作响,马儿们低头打着响鼻,喷出淡淡的白气。
一个时辰前,大渊新王的投降书已经送到了启军帐中。
启国将军袁湛和启国三王子楚询收到投降书后,决定两人一起出营受降。
车骑将军袁湛,是启国名将,南征北讨,立下赫赫战功。
此次出征渊国,临行前,他曾经向启王楚功夸下海口,一月之内,必破渊国都城,生擒渊王凯旋。
但袁湛显然低估了渊国的抵抗。
直到今天,一月时间已过,渊国都城上渊,虽然已是摇摇欲坠,但依然还吊着一口气,城未破,国未亡。
这多少让袁湛这个百胜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也因此,他才与三王子楚询有了分歧。
本来此次出征,启王打算将军队全权交由袁湛指挥,但不知为何,临了却空降了一个三王子,作为随军副将。
启王给袁湛的理由有二。
一是三王子年纪轻,没有什么经验,让他跟着自己多学习学习,积累一下战场经验。
二是三王子乃王室中人,启王血亲,让他随军,即是大王亲临,他可以全权代表大王,上渊城破之时,入主渊国。
“见三王子,如见寡人!”
临行前,启王劳军的讲话,袁湛现在还记忆犹新。
其实,无论大王给的理由看起来多有说服力,在袁湛看来,最根本的理由只有一个。
那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。
袁湛知道这种不信任的来源。
无非就是因为袁家出了一个叛徒。
袁家世代忠良,自袁湛的祖父开始,就为启国抛头颅洒热血,袁湛的父亲和两个叔叔,都是死在了战场上,更别说自己,浑身上下的各种伤痕加起来不下五十处。
但这些流血和牺牲,都因为袁湛的弟弟袁奚叛逃成国而变得不值一文。
现在,连领兵打仗,都要给自己安插一双眼睛盯着自己。
这也是为什么袁湛,与他的这个三王子副将这么不对付。
袁湛主张强攻,什么狗屁劝降,不战而屈人之兵,在他看来都是懦弱之举,是弱者的把戏。
但三王子楚询的想法却不一样。
马上打天下,安能马上治天下?
楚询知道,所谓国家,并不是由一块块土地组成的,国家的基石,是人。
以渊国上下所表现出来的气节,强攻必然导致最激烈的反抗,即使能够顺利破城,到时候得到的也只是一座空城。
而渊国乃是极其富饶之地,其境内所出产的粮食一直都让各国垂涎。
这也是为什么启国多年来一直死磕渊国的原因,毕竟比起花钱买粮,拥有自己的粮仓更靠谱。
楚询明白,再富饶的土地没有人耕种,也不会平白无故自己长出粮食。
只要能够劝降成功,最大程度地收编大渊的子民,那可都是宝贵的耕种劳力。
这种深层次的原因,他袁湛一介武夫怎么能够理解?
争来争去,两人虽然明面上依然是君臣关系,但暗地里,谁都看谁不顺眼。
但这一切,在今天终于要画下句点了。
楚询即将成为最终的胜利者。
袁湛拍马走出阵营,马蹄踩碎了浸满水汽的泥土,发出沉闷的声音。
“一个个的,眼睛给本将军擦亮了,听好本将军的命令,一会要是渊国有什么小动作,本将军要你们冲杀过去,夺了鸟城,凡是城中能喘气的,一个不留!”
绕着队列跑了一圈之后,袁湛耀武扬威地拍马回到了楚询的身边。
楚询此刻并不想理他,视线一直盯着不远处紧闭的上渊城门。
渊国新王的要求并不过分,甚至无关痛痒,楚询没有多想便全部答应了。
只有一条,楚询犹豫了半天。
对于所有放下武器的士兵,准许他们解甲归田。
据楚询所知,城内只剩不到五百残兵,已经没有什么战力了,解甲归田,充当劳力未尝不可。
但这些士兵始终是个隐患,袁湛将军一直坚持要将他们坑杀。
最终,楚询还是答应了这个要求。
自从随军出征到现在,楚询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杀戮和流血,至少在为一切画上句号的时候,他不愿意再用一些放弃抵抗之人的鲜血来写就。
一声沉闷的号角声,刺破了寂静。
楚询感觉这个号角声音很熟悉,半晌才反应过来了,这是公爵诸侯驾临的信号。
在楚询很小的时候,曾经在成国都城听到过这种号角声。
这时候,楚询才想起来,渊国乃是天子亲封的公爵爵位诸侯。
楚询不屑地笑了一声。
现在还在讲究什么排场,公爵爵位又如何,我启国当初只是个伯爵,封地更是弹丸大小。
如今又如何?
纵使你公爵之尊,还不是要以礼来降,向我俯首称臣?
号角声很快便消失了。
城门吱呀一声,缓缓推开。
最先走出来的,是风。
冰凉的风。
当这阵风拂过楚询脸庞的时候,他不禁哆嗦了一下。
风散了,一个模糊的身影走了出来。
楚询很快便看清,那就是渊国的新王,亡国之君,姜云。
姜云赤裸着上身,手被反绑在身后,披头散发,挺直着身躯,缓步走出城门。
他身后跟着渊国的群臣。
一个个虽然面黄肌瘦,但却眼神坚定,朝服一丝不苟,一如平日里上朝堂时的模样。
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上朝。
楚询注意到,群臣之中,没有一个武官。
倏地一声,一支离弦的箭飞出,正好落在姜云的脚前。
姜云停下了脚步。
楚询回头,看见袁湛正弯弓搭箭,准备射出第二支箭。
“喂!那个什么王?你的士兵和将军们呢?本将军数三声,没有回答,定让尔命丧箭下!”
还没等袁湛喊出第一声,姜云便急忙开口喊道:
“城内士兵大多负伤,孤已让他们放下武器,除去甲胄,回归百姓,至于将军们……”
姜云停顿了好一会,整理了情绪后,才继续说道:
“大渊将军们不愿负国,皆自刎而亡。”
“哈哈哈哈!说什么鬼话呢?依本将军看来,肯定是你这鸟王在搞什么花招,那些将军和士兵,一定是躲在暗处,伺机要搞什么小动作吧!”
楚询看到,姜云张开嘴巴,想要说些什么,但呆愣了半天,却始终没有开口。
而此时,姜云身边的寇英起身,走上前来,不卑不亢地说道:
“老朽年轻的时候,在贵国游学,曾经听过这么一个市井故事:学塾旁边的山林里,住着一群猴子,天天听学塾里吟诗作对,耳濡目染,也戴上纶巾帽子,学着人的模样,将军可曾听闻这个故事?”
楚询听完寇英的话,先是一愣,然后便哭笑不得。
沐猴而冠。
这个老东西,是骂人不带脏字,骂袁湛不是人呢。
但下一秒,楚询便笑不出来了。
只见袁湛松开弓弦,箭矢飞出,正中寇英的胸口。
“本将军嘴笨,还是这玩意好使,能让人永远闭嘴,好了,现在清净了!”
“袁将军!你!”楚询怒目而视,袁湛没有搭理他。
寇英倒在姜云面前,胸口很快便被鲜血染红。
在咽气前,寇英使出浑身的力气告诫姜云:
“大王,莫要忘记对老臣的承诺……”
姜云跪坐在地,低声哽咽道:“孤不会忘……孤会活下去,背负着大渊的一切,活下去……”
楚询拍马来到姜云面前的时候,寇英已经咽了气。
鲜衣怒马的楚询,就这么骑马站在满脸泪痕的姜云面前,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。
看着这个亡国之君,
这个手下败将,
这条丧家之犬。
此刻的楚询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,但愿自己不会有一天沦落到他这样的境地。
这时的楚询当然不会意识到,自己将来的生命将会与这个名为姜云的男人,交织出怎样的故事。
楚询拔出佩剑,剑尖指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姜云。
姜云把自己的王印高举过头顶,献给了楚询。
“孤……不,我,姜云,向启国乞降……”
至此,渊国覆灭。
姜云只当了一天的渊王,便成了亡国之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