毓秀所住的丽秀宫,是当年良王为了迎娶毓秀而特意建造的。花费了整整两年的时间,只为金屋藏娇。
毓秀和蒋思是双胞胎兄妹,两人与姜云年纪一般大,三人从小玩到大,比亲兄妹都还亲。
毓秀虽然是个女子,但出生在蒋家这个武将世家,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,终日和蒋思姜云,上山摘桃,下河摸鱼,活脱脱的一个野小子。
那时候,姜云不是什么亡国之君,蒋思不是什么阶下之囚,毓秀也不是什么良王妃。
那时候,天很蓝,水很清,他们也好像永远不会长大。
三年前,毓秀出嫁的时候,才十五岁。
自那以后,姜云觉得时间变得很慢,慢到脑子里的记忆都化成了浆糊,自己成了一尾被放生的鱼,海浪的推手把自己不断推向波涛汹涌的深海。
后来姜云才明白,这种感觉叫做长大。
现在,站在丽秀宫门口,等待宣见的姜云,却感觉时间过得很快——明明太监让他们在门外等候,进门去通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来通知他们进去,姜云却觉得这段时间只是弹指一瞬。
他还没有做好怎么面对毓秀的准备,或许,是还没有做好怎么面对过去的自己的准备。
姜云和蒋思走进大殿,毓秀身穿华服,倚在床上,闭目养神。
红色和黄色的薄纱帷幔从床上垂落于地,像无数慵懒的花,铺满了半个大殿。
站立两旁伺候的宫女手执巨大的摇扇轻轻扇动,搅动红黄的帷幔,时不时露出床上入定的毓秀曼妙的轮廓。
姜云和蒋思站定堂下,姜云低着头,视线不敢往上抬,更不敢看向毓秀的方向。
蒋思却没有姜云那么多忸怩的心思,这个没心没肺缺心眼的石头,还把如今已经贵为秀妃的妹妹,当成当初那个跟在自己和姜云屁股后面,屁颠屁颠的黄毛丫头,毫不客气地大呼小叫,甚至直呼毓秀的名字。
“丫头!小哭包!你现在长能耐了啊,成了王妃,把你两个哥哥就这么晾在门外,想见就见,不见就不见!我看你是皮痒了,要不要你哥我给你松松?”
蒋思口无遮拦,吐沫横飞,姜云一直在旁边拉他,他却浑然不顾。
帷幔里的毓秀,坐起身来,示意站在两旁的宫女上前把帷幔拉开。
“满嘴胡言乱语,完全不把本宫放在眼里!来人啊!给他个教训!”
毓秀一声令下,左右冲出来了两个士兵,当场就把蒋思给按在地上。
“掌嘴。”
啪啪啪,一连十下,蒋思的脸被抽得通红,嘴唇肿得十分丰腴。
蒋思捂着脸,说话都不利索,但不难听出他从肿胀的嘴里挤出的言语所包含的愤怒。
“好你个小哭包……你居然敢对你亲哥下手……”
蒋思还要说什么,姜云按着他的头,两人一同跪了下去。
“姜云叩见秀妃!”姜云知道,自己这一拜,跪的不是毓秀,而是良王妃。
“蒋思口无遮拦,但并无恶意,还请秀妃高抬贵手,不要与他计较。”
看见昔日最要好的朋友,兄长,现在跪在自己的面前,毓秀一时间也有些恍惚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回过神来,毓秀挥手示意左右退下。
很快,大殿里就剩下姜云,蒋思和毓秀三个人。
毓秀缓缓从座上起来,慢慢走到姜云和蒋思的面前。
大殿的地板光亮如镜,而毓秀不知道为什么,没有穿鞋,而是赤脚踩在地面上。
姜云低着头,毓秀赤脚走路的微响一声又一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,让他恍然觉得,毓秀正赤脚踩在自己的心上。
“你为什么不肯抬头看着我?”
“……”
“抬起头!”
不知道是毓秀颤抖着命令让姜云下意识地动作,还是内心的渴望让他终于放弃了挣扎。
姜云终于抬起了头,却发现面前,画着精致妆容的毓秀,已经哭花了脸。
啪!毓秀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姜云的脸上。
“为什么要为启王卖命!”
啪!又一巴掌。
“为什么要杀蒋将军!”
啪!又一巴掌。
“为什么要自己承担这一切!”
最后一巴掌,始终没有落下来。
毓秀的掌心通红,举在半空中,微微颤抖着。
而她面前的姜云,已经是泪流满面。
自渊国灭亡,自己成为亡国之君,为了复国卧薪尝胆,即使被万人唾骂也在所不惜。姜云早就已经习惯了旁人的不解和鄙夷的眼光,在他看来,这些都是他应该背负的业障。
但即使是这样,姜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,他可以强装刀枪不入,但总是会有松懈下来,渴望理解的时候。
因此,当初姜云去找蒋思的时候,面对这个自己最亲近和信任的兄弟,蒋思的不信任和理解,深深刺痛了姜云。
而现在,即使多年未见,即使自己未曾开口解释过一个字,姜云面前的这个女人,却始终相信着自己,理解着自己。
是啊,她知道,她一直都知道。
姜云从思绪中抽离出来,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毓秀的手。
他连忙想抽回手,却发现毓秀把自己的手握得死死的,力气之大,竟然姜云无法抽手。
毓秀泪眼朦胧地看着姜云,嘴巴翕张,却说不出半句话来,只是无声呜咽。
正当姜云不知所措之时,蒋思却不经意地解了他的围。
嘴唇和脸肿得像猪头的蒋思笑咧咧地拍手称快:“快!快!快扇他呀!丫头!还不够!”
蒋思把毓秀和姜云拉开,撸起袖子跃跃欲试:“你累了?那我来!”
“石头!别闹了!”
“哥哥!别闹了!”
毓秀和姜云几乎是同一时间喊出口,而后,三人愣了半天,随即相视一笑。
这一笑,竟让姜云有了熟悉的味道,仿佛小时候的时光,又回来了。
“好了,不闹了,说正事。”
毓秀擦去泪水,恢复成那个身份高贵的王妃模样。
“是良王的事吧。”
姜云的话显然戳中了毓秀,她愣了一下,稍微有些慌神,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。
“听说是突然病倒的,怎么了?我知道他比你大十几岁,但也不至于身体如此差劲吧!国情危及,这个时候良王倒了,可真是时候。”蒋思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分析。
“此事,是不是和彦国有关?”
“对,那个小白脸一定脱不了干系,一看就不是好人!”蒋思忘记了自己嘴唇受伤的事实,激动地大喊了一声,结果又扯到了伤口,咿呀咿呀地喊疼。
“什么小白脸?”毓秀发出疑问。
“哦,没什么。”姜云这才想起来,之前在来良国的路上,使团和毓秀的游击军遭遇的时候,毓秀并不知道自己和蒋思就在她边上。
“三天前的晚上,良王设宴款待彦国使团,晚宴过后回宫就寝。”毓秀的语气虽然竭力保持平淡,但姜云却不难从中听出咬牙切齿的愤怒。“良王有头痛的老毛病,每日就寝前都要喝调配好的药,当天晚上太监端药进去的时候,发现良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……到现在都还未醒来,连太医都没有检查出来什么问题。”
“不省人事……具体是个什么样子的不省人事?”姜云连忙追问。
毓秀没有马上回答姜云,而是踱步思考了一会,然后走到姜云面前,扔出一个字。
“脱。”
“脱什么?”
“衣服脱了。”
……
“不是吧,小哭包……我还在这呢……”蒋思抓抓脑袋。
毓秀白了蒋思一眼。
“想什么呢!良王昏迷之后,背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图案,我想画给姜云看罢了!”
“咳咳!”姜云干咳了一声,示意蒋思把衣服脱了。
“脱石头的,画他身上我看得清楚。”
于是,蒋思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去衣服,赤膊躺在地上,毓秀拿笔在他背上仔细地画着。
毛笔挠得蒋思直痒痒,他一直扭动着,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。
“别笑别动!马上就好!”
姜云像按牲口一样按住了蒋思,毓秀很快便画好了。
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图案……”看着蒋思背上诡异的标志,姜云陷入沉思。
“这个图案,良王昏迷之后,便浮现在他的背上,除此之外,良王身体再无异样……”
“当日的饮食检查过了吗?”
“都检查过了,膳食与往常无异,厨子什么的虽然现在还在牢里,但我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……只是……”毓秀眉头一皱。
“只是什么?”
“硬要说的话,倒是有两样东西,当日按照计划并不应该出现在晚宴上。”毓秀顿了一下,缓缓说道:“只是这两样东西并不是用来吃喝的。”
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姜云把蒋思背上的图案牢牢记住之后,让蒋思穿好衣服起来。
“一样是彦国使团带来的,送给良王的礼物七弦龙头琴,另外一样是启国送来的,同样是送给良王的礼物,麝角龙涎香。”
“这两样东西,虽然珍贵,但也不是什么害人之物……”姜云沉思,看来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。
“现在,良王昏迷不醒,良国的朝政由丞相赵由把持,这个老不死的东西!是那群投降派的领头人!一心想卖国,就看彦国和启国谁出价高,谈妥后,随时准备毫不犹豫地卖国求荣!”毓秀恨得牙痒痒。
“良王如今的状态维持得越久,对他们来说就越有利。”
“没错。现在到处都是赵由,彦国,甚至是启国的眼线……我需要一些不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人,去调查这件事。”
“所以你就找到了我们……”蒋思脸上的表情略有失落:“多年未见,我还以为想我了呢!”
“你会帮我对吧?”
毓秀扑闪着双眼,直直看着姜云。
姜云知道,无论出于什么角度,自己都没有理由拒绝。
“当然,丫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