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坛的封泥打开，淡淡的桃花香，顿时充盈在庭院之中。
“老爷子，上好的桃花白，怎么样？尝一口？”
“不喝，这酒味儿不对。”
老翁咽了口吐沫，径直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，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。
正如他所说的那般，这院子里的地形，他是摸得一清二楚，怎么走都摔不了，就如常人一般。
顾长安见状，摇头苦笑。
老爷子这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。
一个字，倔！
比驴还倔！
倔到什么程度呢？
明明是个瞎子，偏偏不肯在人前用拐杖。
明明是个酒馋子，看到上好的桃花白，就是赌气不喝。
自己不就是迟到了一小会儿嘛……
至于吗？
顾长安没有因为老翁的倔脾气生气。
这老翁，脾气再倔，再不好相处。
那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。
一年前的那个狂风暴雨的夜里。
如果不是老翁开门，又是煎药又是喂粥。
顾长安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活下来。
他更加不知道，一个盲人，到底要怎么样到三里之外的街上完成买药，煎药等一系列高难度任务。
还要照顾一个病人整整三天。
所以，在顾长安好转之后，他就认准了一件事。
不管这位老翁是谁，他都要将这老翁当做亲生父亲相待，直到送老头入土。
“今天遇到了几个闹事儿的，晚了一小会儿。”
顾长安拿出两只酒碗，给老翁满上了。
“你今日不是休沐吗？”老翁问道。
“害~有人在客栈闹事，哪儿能不管啊！”
“你这小子，遇事别逞能，就你那三脚猫功夫，够谁打的？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
俩人说话之间，推杯换盏，已经饮了三大白。
老翁面色也稍显驼红，一边赞道“好酒”一边又让满上。
已然忘记了，刚才说这酒味儿不对的，也是他。
“来，下棋。”
酒到三分，老翁又起了棋意。
顾长安持黑方，老翁持红方，两人就在此地厮杀起来。
“炮二平五。”
顾长安每走一步，都要从口中说出来，照顾老翁眼睛上的弱势。
而老翁的心中，自有一副棋盘，随着顾长安报棋，红方军队摆跑开路，气势汹汹立于黑方阵前。
老翁闭着双眼，撵棋落子，没有丝毫犹豫。
落子之间，步步紧逼红方，进车弃马，将红方的防线撕开一条缺口。
他挺直腰板，明显认真起来。
浑身散发出滚滚杀气。
仿佛摇身一变，从一佝偻老翁变成了统帅千军，黄袍加身的帝王一般。
最终，红方疲于防守，显出败相。
“下一盘！”
顾长安撸起袖子，重摆棋盘。
一坛子酒已经见半。
可半坛子酒下肚，这不仅没有让俩人显出醉态，反而杀得兴起，棋盘上是你来我往，杀招层出不断，一招比一招凶险。
陪老头子下棋。
这也是顾长安每周五日一休沐时的必做事项，连续多年未曾中断。
每次休息，不是陪着老头钓鱼，就是下棋。
俨然一副老年养老生活，将顾长安的性子，也磨得越发懒散。
……
天色已晚，月明星稀。
俩人下了已经不知多少盘棋，一坛桃花白也早已喝了个干净，酒坛都被不知扔哪儿去了。
“我说老头，以前的事儿你记起来没？”
陪老头下了一天的棋，顾长安显出疲态，扔棋认输。
“以前……”
老头放下棋子，抬头看天。
他两眼空洞，眼眶里头的眼珠子，不知是被谁剜了去。
仿佛是院子里，深不见底的井口。
“不记得了，想不起来。”
半晌，老头摇摇头。
顾长安哈哈大笑：“那挺好，我也没想起来。”
“咱爷俩就凑活着将就过吧。”
那天雨夜，他穿越到这个世界，对这具身体的过往一无所知，甚至许多事情，都是从老头的口中得知。
那时，老头问他姓甚名谁，顾长安思量片刻，谎称自己失忆了，只说记得自己名字，叫做顾长安。
这，也是他前世的名字，如今正好拿来用了。
谁料，当时这位救命恩人居然哈哈大笑：“我也不记得了，真是缘分呐！”
如今想起来，顾长安也觉得颇为有趣。
一个假失忆的人，遇上了一个真失忆的人。
偏偏这个真失忆的人，还救了自己一命。
确实是很巧。
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某种缘分吧。
瞎眼老头虽然长得挺吓人的，但是人还是挺不错的。
顾长安有一个愿望，那就是帮老头恢复记忆。
如果能帮老头恢复记忆，让他见到自己的亲生子女，回归家人的怀抱，那也算是能报答老头的救命之恩了。
如果能找到老头的仇家，那是再好不过了。
顾长安能看出来，这老头举手抬足之间气度不凡，一定不是寻常百姓。
也许是招惹到了什么仇家，才会落个被剜眼毁容的下场。
到时，便以怨报怨，同样剜去那人的双眼，将他的脸搅个稀烂，让他也感受一下，看不见东西是什么滋味儿。
“老头，酒不能当饭吃，我去炒两菜，你吃完便睡下吧。”
时候不早了。
顾长安起身，从菜园子里摘了两把菜，进了灶房。
不久之后，灶房之中浓烟升起，传来阵阵烟火气。
伴随而来的，还有股股浓香。
“随便搞搞就得了。”
老头遥遥喊道。
顾长安充耳未闻，一心埋头炒菜。
这个时代，调味料缺乏，不像现代超市一逛应有尽有。
烧菜更是用的最原始的柴火，实在让人不习惯。
所以，在自家做菜，对顾长安来说，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
但是，所有困难都难不倒一个吃货。
更难不倒一个会做菜的吃货。
可别小看这小小的厨房，里头油盐酱醋各种调料是一个不少。
就连十分罕见的香料，都有十几种。
其中甚至有胡椒这种罕见的西域香料。
也得亏这些天，那些来往各个国界的商人。
顾长安总是能借着衙门捕头的身份，把一些稀缺商品搞来。
“耗油莴菜，糖醋排骨来咯！”
顾长安端着两热气腾腾的盘子走来，绿油油的莴菜，在耗油的作用下，散发出鲜香的味道。
焦黄到恰到好处的排骨，层层包裹的浓稠酱汁，在明月下散发出腾腾热气。
可惜的是，这些东西，老头都看不见。
虽然看不见，但是老头闻得见。
他抽动着鼻子，嘴里的哈喇子都垂到地面去了。
明明馋得不行，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：“天儿天儿吃肉，你这是要当皇上啊！”
“吃这么好，会遭殃的！”
“你就说你吃不吃吧。”
“吃。”
老头没有废话，拿起碗筷开动起来。
能活一日，便享一日的福。
更别说是个瞎了眼，上了岁数失了记忆的老头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，多大岁数。
唯一知道的，就是这片小菜园子，还有多年以前救的这个小子，然后这臭小子赖着不走，还莫名其妙跟他生活在一起。
瞎眼老头时常感到后悔。
后悔当年救了顾长安这个小子。
本来他无牵无挂，在这菜院子里头自给自足，种些菜吃点土豆番薯，聊过残年。
这也就够了。
待得没力气了，死在这里便是，一了百了，还能给菜地补充养分。
至于记忆如何，亲人何在，自己又是如何沦落到如此下场。
这些年，瞎眼老头早已想开，不在乎了。
可如今，瞎眼老头在这世上，却有了牵挂。
这个牵挂，便是顾长安。
瞎眼老头时常会想，顾长安小子怎么就这么巧，也失忆了呢？
而且刚好又找着了自己这里。
他这么孝顺，如果是自己的亲儿子该多好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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