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天上午,毓秀就已经清醒过来,只是身体还没有力气,下不了床。
虽然蒋思向姜云保证,毓秀已经脱离了危险,但是对于蒋思的灵魂疗法,姜云还是心存怀疑,生怕毓秀再有危险,于是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。
毓秀清醒过来的时候,正看见姜云闭眼休憩。
清晨的光从帐外溜进来,给姜云身上打上不匀称的光斑,他既精致又充满力量感的五官在朦胧光线的修饰下,显得格外不真实。
毓秀刚要开口说话,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,她皱着眉头咬紧嘴唇,使劲控制自己不喊出声。
毓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姜云。时间蹒跚得仿佛走不动道,索性躺下来,打起了呼噜。毓秀得以把自己的情绪和思绪无限拉长,看着姜云的脸,慢慢咀嚼着自己的回忆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,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?
毓秀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,陪嫁的队伍好长,出城的路好远。自己不顾别人的目光,执意要从婚车上探出头,只为找到姜云的脸。
但姜云最终都没有来送自己最后一程。
很奇怪的是,自己并没有感到失落难过,也没有流下一滴泪。心里反而被一种奇怪的东西给堵得死死的——后来毓秀才明白,那种东西叫做,与现实和解。
诚然,毓秀也曾恨过姜云,恨过父亲,恨过大渊,她甚至恨过自己的女儿身,这也是为什么她成了良王妃之后,总是喜欢一身戎装,纵马骑射。
人这一生,能够与自己,与现实和解,就会活得很通透。
原本作为政治利益交换而嫁到良国的毓秀,很幸运地发现自己的夫君,良王尹术竟然还不错。
虽然尹术比毓秀大了十几岁,但对于自己这个小娇妻,尹术可谓是尽心尽力。不仅给毓秀专门修了一座规格豪华的宫殿,凡所物用,都是上等之品,毓秀的要求,他也都尽量满足。
例如,毓秀喜欢吃渊国稻米所制的糕点,又因为从渊国运过来,路途遥远,稍微耽搁上一会,糕点到毓秀手上时,很容易就不新鲜乃至变质。为此,良王不惜斥巨资,特意开通了这种糕点的专运路线,豢养了一群千里宝马,星夜兼程,只需一日,便可将糕点由渊国运抵良王宫。
不仅如此,良王尹术也是世间少有的不贪恋女色的君王,王储时期,尹术就专意于老良王为其择选的太子妃一人。后来太子妃不幸薨亡,他也没有再寻佳丽,直至迎娶毓秀,也是一心一意待她,不曾与其他女子有一丝瓜蔓。
因此,日子久了,毓秀渐渐地也便喜欢上了自己这个看上去一副老好人样子的夫君。
在毓秀看来,良王尹术就像一颗慢慢融化的蜜糖,将她已经有了裂痕的心,修补得光亮如新。
但现在她才知道,自己这种把良王当成麻痹神经的瘾物的行为,对良王来说有多残酷,多不公平——她心上这层薄薄的糖衣,自那日见到姜云之后,便被一把灼热的火,融化得无影无踪,露出冰糖之下,那颗丑得难以形容的山楂。
原来,自己所谓的放下,从来都只是自我欺骗的谎言。
一阵风从大帐的帷幔缝隙中挤进来,被寒意刺激了一下的姜云缓缓睁开眼。毓秀见状,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。
姜云动作缓慢,为毓秀盖好被子,生怕惊醒了毓秀。
账外传来细碎的谈话声,音量像是音响上的旋钮被人不断放大,很快就从谈话变成了争吵。
姜云从争吵中听出是蒋思和楚询的声音。他气冲冲地走出营帐,就看到蒋思唾沫飞溅地和楚询在门口不停争吵。
“都说了还没醒,是听不懂吗?你那么着急见毓秀干嘛?难道你们启国少了一个女人连仗都没法打了吗?今天除非我死这了,否则谁也不能进去打扰毓秀!”
没等楚询发话,站在楚询身边的魏如此剑就已经架在了蒋思的脖子上。
姜云连忙上前阻止。
看见姜云出来,似乎是多了个撑腰的,蒋思一下子就来了劲,梗着脖子,一副不怕死的样子,叫嚷着让魏如此砍下去。
“你砍啊!姓魏的,你今天不砍下去,你就是我孙子!”
魏如此也毫不含糊,挥剑就要砍下去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姜云一脚踹在了蒋思膝盖后的腘窝上,蒋思膝盖一软,跪了下去,正好躲过了魏如此的剑。
蒋思刚想抬头骂姜云,却又被姜云摁住后脑勺,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请楚公子见谅,这毓秀是蒋思的亲妹妹,关心则乱,我这就让蒋思给您磕头赔罪。”
楚询挥了挥手,没打算搭理故技重施的姜云,他这套把戏不知道在楚询面前表演过多少回了,楚询早就不吃这一套了。
眼见楚询不搭理自己,铁了心要往账内闯,姜云也顾不得什么了,连忙拦住去路。
“楚公子,秀妃伤得确实很重,需要静养休息,这是给她看病的大夫特意交待的。”
“休息,她还好意思休息?就因为她的恣意妄为,将局面搞成这样,说良国因她而亡都一点不为过,还休息?等到去了下面,再慢慢休息也不迟!让开!本公子没有闲工夫跟你们两个在这里耗费时间,这可是关系到几十万人的生死!”
“几十万人的生死?楚公子,这里只有一个昏迷的重症女人,你说她能左右这几十万人的生死,难道你不觉得这话太可笑了吗?”
楚询没有答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姜云,姜云知道,楚询的耐心已经不多了,但他不能退让,不管楚询此刻要找毓秀做什么,他都不能放他过去。
目前的这一切,对于毓秀这个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来说,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。
正当姜云与楚询僵持着,姜云身后的帐幔却突然被掀开,只见满头大汗,身上到处缠着带血纱布的毓秀强撑着走了出来。
“听说楚公子……要找我……”毓秀一边说一边咳嗽,姜云连忙上前去搀扶她,毓秀却直接绕过他,走到蒋思身边,让自己的亲哥哥搀着自己。
“看来我军军医的水平还是不错的,这才一天的时间,秀妃就能下地了啊!刚才谁还说秀妃卧床昏迷不醒来着?”
姜云和蒋思都没有说话。倒不是因为楚询的话戳穿了他们,让他们难堪,而是对于毓秀突然苏醒下地,他们两人的内心更多的是震惊和心疼。
姜云提议让众人进到营帐里谈话,被毓秀一口回绝。
“就在这里,有什么话说吧。”毓秀强硬的语气,正和她虚弱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。
蒋云知道,毓秀把自己当成良国的脸面,在楚询面前,她不能丢了这个脸面。
“那就长话短说。”楚询站直了身子,逆光的脸上刻满阴影,看上去颇有几分启王的模样。
“我们想让你扛起良国的大旗。”楚询直直盯着毓秀的眼睛。“你来当良国的王。”
“……”
楚询的话直接让蒋思、姜云和毓秀三人惊掉下巴。
“楚公子……我不懂你的意思……”
“现在我们的手上,有一支由原本隶属于良国左右两路军改编而来的部队,约有十五万人之众,只要秀妃,不,只要毓秀将军你点点头,这支部队就是你的。”
听到这里,姜云终于明白了一切。为什么启军会耽搁这么久,迟迟不来,为什么在击败良国左路叛军之后,启国没有坑杀那些只能是累赘的俘虏。
答案很简单,这一切都是楚询打好的算盘。启军在前线耽搁那么久,是为了在尽量保存良军右路军建制的前提下,将其打败后收编,而之所以没有坑杀左路军,原因同样也是为了将其收编。
当然,收编敌国军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士气,忠诚度,战斗力……种种因素都导致收编敌军往往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赔本生意。但现在看来,楚询这招一石二鸟无疑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。
控制一支部队不容易,但如果能找到一个既能驯服这支部队,又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,那还是相对容易得多。
现在,楚询把这个位置,搬到了毓秀的面前。
“良国的这两路军中,大多数的将士都无心叛国,只要毓秀将军你高举义旗,我想他们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。”楚询伸出一个手指头。“当然,不仅如此,只要毓秀将军答应和我启国合作,那我们不仅推举你当良王,建水光复之后,启军还会退出良国土地,我们启良两国将歃血为盟,永结同好。”
听到楚询这话,毓秀冷笑了两声。
“永结同好?楚公子,你可别忘了,造成如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你们,是你们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野心。怎么了?现在觉得我,觉得良国残存的这些残兵败将有利用价值了,就收起那副獠牙,笑脸相迎了?难道楚公子你不觉得自己虚伪吗?”
毓秀的讥讽并没有让楚询觉得难堪,他表现得格外淡定。
“说的倒是好听,结盟?只不过是把我大良变成你们的附庸罢了!楚公子,到时候我每日上朝穿什么衣服,要不要您过目点头啊?”
楚询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毓秀,没有答话。
“该死!”毓秀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蒋思,深吸了一口气。
她脸上的表情由耻辱所塑造的愤怒渐渐变为困惑,无奈,不甘……复杂的表情像走马灯一样在毓秀的脸上转换,最后定格在坚毅这一表情上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
“你疯了?”蒋思喊出声,姜云则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毓秀的手,任由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开。
“丫头,你这是干什么?你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?”姜云压低声音对毓秀说。
“即使这是火坑,那也是我自己的坑。”
毓秀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有火。
姜云看着毓秀的眼睛,还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,放开了手。